母亲于二0二一年农历八月十三日在家病卒,享年84岁。二0二0年七月中旬,她大病了一场:糖尿病并发症!幸得我媳妇、四姐夫妇在身边,及时送医,到医院做康复,状态一天天向好里走。可每次去医院最多做十来天康复,他生死要回家,说是就这个样子了,別再花钱了。
回家的母亲开始时很让人揪心:肾、脾、胃功能未复,说话含混,神志时有迷蒙,且口味不开,常常吃了就吐,体重一天天往下掉。经众人一力规劝,并到县医院接续康复,状态慢慢好些,说话清楚了,可以走路,日常饮食起居渐渐入常。只有一事仍让人担忧:不肯吃饭。常常是左劝右说答应了吃,食物做好了递给他,扒拉两下,或者应付两口,便推开了。
上医院检查,照片,做CT,发现啥都有问题。于是医生叮告她:要放心吃,大胆吃,努力多吃。于是她诺诺连声:没事就好,我一定吃,一定吃!可回家临到吃饭,又是现话两句,故伎重演。
每次我在外打电话说过两天才能回家去陪她。她的回答竟让我吃惊:“那好啊!我热烈欢迎你啊!”当我出现在他面前,躺在沙发上的她猛然爬起,拉了我的手用力地摇:“儿子回来哒!
“人在世上亲情最重要。活着是亲人,啥时候走了就什么也不是啦!”母亲的话明显多于往常。她说她现在什么都正常,就是肚子痛,吃不下饭。她告诉我以前体重有120来斤,如今只60斤了!她真真地对我说,有人告诉她,今年是她命途中的一道坎,跨过这道坎便没事了!我循声望她,但见她眼里闪着如水银般的泪珠,不肯落下!
母亲的那番话让我心紧,我听出了话里令人伤感的別意。次日,我和大姐领了她去瞧老中医。那是她很信任且瞧过多次的医生。一番望闻问切过后,医生说她的肠胃已近乎不能蠕动,叮嘱她一定要下决心多吃东西,不能让体重再跌下去。在母亲连连的应诺里,医生开了一堆特制的中成药,且如此这般告我以服法。我引了母亲将药拎回家中,如医生所嘱服侍他吃了一次。他休息了,我和衣而卧,心头益发沉重起来。我知道,母亲多年以来,便多病缠身:冠心病,糖尿病……她每日大把吃药,他的臟腑许是已被种种药毒给浸染了!迷蒙里,我仿佛看见母亲走在一道幽深的峡谷里。那峡谷道阻且长,看不见天光。她步履蹒跚,踽踽地走,每一步都显着难。我大声喊她,想引她朝着有光的前头走,却怎么也喊不出!一阵心惊,我猛地坐起:原来是梦!梦醒处,心在乱跳,额头有汗,眼里是泪。
为了母亲的身体康健,一应生活尚能有序料理,我媳妇、姐姐、姐夫们也时常陪在她身边。我寄身长沙,还得经营自己的生活。我告诉母亲我先去长沙有事,待过些时日再回家陪她。她沉吟着应了,并让我不要担心,要把l己的日子过好。预定的商务车来了,母子俩依依作別。车窗里,我瞧见她颤颤地摇手,就如同一支残烛,燃了弱弱的光,在微风习习的原野里闪……
一阵莫名的忧伤袭上心来。我知道母亲的病来得急而重,给她的打击是a以承受的。可她眼下的情状并非全然因病所致。她是怀了对死的深深恐惧和对生的无限向往,也是怀了对儿孙的拳拳关爱和无尽牵挂。我仰叩上苍:人之命数果由天定乎?如果是,天亦认理亦有情,天当垂怜于母亲,加她以生命的长度。我俯问阎王:人之寿数可假可换乎?倘若是,便将属于我之寿数折减了借给母亲吧,身为人子,我当报答她如山般之厚恩啊!
父亲长我32岁,他16岁以瘦小如孩童之身娶了与他同年、如花似玉的母亲,给了我们六个孩子以生命。世事无常。哥哥于八年前染病仙去,只留下我一条汉子和四个姐姐。
父亲的人生曲折艰难如长征般充满传奇。读了五年小学,12岁便扶犁使牛,耕耘起自己的生活。在其后几十年里,他的身份随了纷纭的社会变迁似魔法般变换。他肩挎算盘随当大队支部书记的爷爷去大队部。大跃进时他是大队会计兼团总支书,其后便在村供销店当售货员。二00三年供销社企业改制后回生产队做了几年生产队长,后来又当了公社几处电站工地的会计。
我与父亲聚少离多。儿时他东奔西突,想见他一面得赶着母亲的脚跟了去。寒暑假是相聚最多的日子。每到那时,他便回家领着我去屋后面的山上砍柴。翻山越岭,父子俩挑着沉沉的柴禾担子往回赶。临到家时,我挑不动了。父亲便一径将我那“重重”的担子搭上去。我空了手随他走,父爱的温暖如甘露般洒满心头。一家老小的用度全要父亲一人承担。要养活一家老小连同爷奶奶十口人,自己还得生活,有多艰难。可他每次都重复着两话:该花的钱坚决花,不该花的钱就省着花。我牢记了父亲这两句话,将每月的钱都花在必须的学习和生活用品上。笔记本没钱买用白纸订,好书买不起就借来抄。专科学校里只添了一支英雄牌铱金钢笔,那是我由学校而商店往返三趟才做下的决定。毕业后我几经辗转,被推荐进人民日报海外版/海外网从事媒体工作。
父亲于二00八年农历七月十日在园地边摔伤仙去,享年71岁。可他生前编了一部“家庭会计学”,又搜罗所有词典,用两年时间将五万多汉字连同音解恭恭整整抄了五大本,说是要出一部“中华大字典”!五本书稿至今摞在我案头,我为未能达成他心愿而时时萦怀。我感念父亲,他以超常的执着和坚韧,托起了我通向未来的生命舞台。
儿时遇有担心事,常捡块石头瞄着树砸去,心中设定的意念是,若砸中了,那事便会向好处去。昨日在美丽的雪峰山脚下,我怀了满满的期待重演了一回。石子出手,竟是准准地中了!我之心里充满欣喜!亲爱的父母:即便今天我们各自成了家,也为人父母,但是在您们面前!因为您的孩子们都想永远是孩子!(人民日报海外版/海外网 左新建)